白雪

乐天知命,故不忧

我叫赵乐知,是个皇后。

前朝权贵,皇室宗亲,几乎人人皆知我是已经仙逝了的元后娘娘的替身。

至今我都记得,陛下第一次见到我时,眼中瞬间闪过的欣喜与期盼,但很快又消散地干干净净,只余一片绝望的悲痛。

  我是北陈献上来的和亲公主,北陈与大兖边界国土交接处冲突不断,连年烽火,先帝昏聩好大喜功,竟在社稷危急内忧深重之际又添外患,派兵冒犯大兖疆境,公然挑衅意图攻打大兖边城。

  那真是一段灰暗的时日,朝堂党争刀光剑影,后宫争斗血雨腥风,最终,六皇子灵前登基结束了这一切。

  大殿前阶上的血还未洗净,这个已经濒临破败的国家便快要撑不下去了,人心惶惶流言蜚语中,新君的雷霆手段很快有了成效,流言销声匿迹,压抑的平静之下透着风雨欲来的不安气息。

  夺位,争斗,厮杀,这些都与我无甚干系,我母亲原是宫女得封美人,靠新鲜颜色得宠,不过月余又迅速失宠,宫中这样的女人不知凡几,没人在乎她的意志,搅了她平淡的生活又弃如敝履,要她一生战战兢兢离不开拜高踩低的深宫。

  但娘说有了我她这一生再无他求,她总说人这一生无论身处何种境遇,都是命中安排好的,若刻意避开了一场祸事,焉知后面不会有更大的灾祸等着。

  就这样我们母女相依为命,在这后宫中犹如飘萍艰难求生,卑微到没有任何利用价值,也因此躲过了无数明刀暗剑得以保全。

  新君继位,我们的日子一如往昔,没有锦衣玉食却也活得下去,直到前朝传出消息皇帝下令同大兖议和,愿割让边境领土,献上金银与公主和亲以求两国开放商路互通有无,重修旧好。

  和亲的旨意最终落在了我的头上,抗旨是不可能的,何况同我远嫁他国的圣旨一同到达的还有册我母亲为太妃,享从二品例的恩封,如此便也足够了。

  接到圣旨后的那段日子,我知道母亲同我一般痛苦,或许更甚,我是她的骨中骨血中血,她于我而言又何尝不比我的生命更重要,我们只是默默的做着不再相见的准备,或许命里本该如此的。

  出城当天帝后前来送嫁,使团小方大人与护卫统领高将军领旨开拔,我立于宫门下对着天子仪仗遥遥一拜,低声道“再见,六哥”,这是我第二次唤他六哥。

  使团一路北上行进数月,从繁华处走到了荒凉处,又从荒凉地走到了更繁华的所在,终于进了大兖国都。

  使臣前去觐见,我与女侍云檀则被安置于皇家别院,此处恢弘大气,园林雅致秀丽,建筑巧夺天工,规格上做我这个他国和亲公主的暂居之所称得上礼数周全,我安顿下来等待着。

  朝堂之上的利益斡旋不容我来置喙,我只需出现在来之不易的和平景象过后,作为粉饰太平的遮掩,营造出一副亲近友好的假象便好,我要等的是三日后,大兖朝昭华大长公主殿下设宴款待远客。

  一路上小方大人曾特意提点过,大兖凤位空悬多年,陛下后宫形同虚设,接见我的当是如今大兖皇室女眷中地位辈份最高的昭华大长公主,公主少时领兵,曾一度摄政,终身不婚战功显赫,为一时之传奇,言谈之中小方大人与高将军皆满怀敬意,我亦十分期待与这位传奇公主相见,一睹公主将军的风采。

  不料宴请当日,大长公主初见我时的反应竟可算得上失态,但公主很快镇定下来,出言试探,从国事到家事,温和又不失分寸,我小心应答,至少面上这场交谈是轻松圆满的,宴席后大长公主又备下赏赐,派宫人护送我回府。

  当晚云檀带回了小方大人的消息,他打探到大兖陛下待先后极为情深,猜测我也许会被赐婚给宗室子,他会尽力周旋为公主择一良婿,我让云檀代我道谢,望君量力而为大局为重。

  事实是我领受了小方大人的情义,但深觉名为议和的联姻公主,实是称臣献上的庶出皇女,有何必要争取什么良婿呢,怎样都不会太糟的,小方大人与高将军和谈成功归国后当是首功,实在不必为了虚无飘渺的事情惹上错漏为人诟病。

  又过了几日,大长公主遣人送来请帖,邀我前去府上赏花,别院上下皆猜测是我夫君人选已定,借赏花之名与对方族中长辈相见。出乎意料的是此次公主府只宴请了几位未出阁的贵女,只道大长公主言说令年龄相仿的女孩们陪伴公主,寒暄往来之间我似有隐隐被窥视之感。

  宴席临近尾声时,有宫人引我外出更衣,却误闯进入一处竹林中的小亭,见一男子自斟自饮,我慌乱道歉退出时匆匆一瞥,为他眼中深切的平静的绝望所震憾,久久没有回神,当时的我并不知道,他就是那位威仪深重的大兖皇帝陛下。

  和谈终于结束了,小方大人面上不曾显露,但必定是踩着皇兄的底线十分艰难地拉扯着为北陈争取到了喘息的时机,听闻国内正轻徭薄赋休养生息,陛下整顿吏治大开恩科,慢慢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使团离京的日子渐近,我的赐婚旨意却迟迟不到,难免令人忧心仲仲,高将军甚至在臆测是否要我没名没份一直客居于此,到时又该如何应对,云檀被这念头扰得食不下咽几天,哭着对我说哪怕去出家做姑子也要一直陪着我,令人哭笑不得。

  就在使团离开大兖前几日,册封旨意到了,封北陈公主赵乐知为侧一品贵妃,赐居永安宫,另择吉日入宫行册封礼,尘埃落定了,不安的气息却仍未散去,封赏虽可谓恩重却不知是福是祸。

  最终离别的时刻还是到了,小方大人最后说了一句“公主珍重”,从此,我与母国分离了。

  入宫后陛下来看过我几次,我讶异于曾见过的男人竟是皇帝,他有时会露出那样的眼神,恍惚中带着痛苦的复杂地望着我,许是我的出现令权贵重燃起了对陛下后宫的希冀,立后纳妃奏本不断,陛下借此发作查办了一批以权谋私贪腐犯案的官员,前朝风波就此平息。

  后宫的手段又很快使到我身上来,有关我的相貌与先后七成相似的言论一夜之间遍传宫庭,我不知道幕后之人是想借此羞辱我还是希望我会像话本子里的痴男怨女一样,和陛下决裂抑或是刻意模仿争宠,那都是不可能的。

  流言本身我只信三分,或许我和先后真的貌近,那么大长公主的反应,陛下的态度和年长命妇们的讳莫如深就都有了解释,不会有无缘无故的好处善待,知道缘由反令我心安,我借着皮囊得了几分不属于我的善意,当铭记于心谢过先后,至于作为陛下思睹故人受宠的替身,实属无稽之谈,陛下多年的情深似海在他们口中仿若一个笑话,何其令人作呕。

  永安宫上下被云檀捋了一遍,若有胡乱妄言者即刻押到戒律司听候发落,我以贵妃身份下令宫中不得妄议君上,违者严惩不贷。

  我应该去向陛下请罪的,后宫主位空缺,我御下不严导致流言沸议,事后只查到几个花房小宫女头上线索便断了,可又拿不准此时陛下是否愿意看到我,犹豫再三,还是让云檀代我禀告陛下贵妃知罪愧于面见天颜,即日起禁足于永安宫,脱簪素食静思己过。

  云檀没有见到陛下,也没有带回陛下的降罪,只有内监统领汪井祥私下宽慰云檀,陛下是有动怒,却不是冲着永安宫,再过几日自会见分晓。

  那天月色朦朦的,陛下进来时并没有令人通报,直接进了内室,我正摆弄一株银白的百合,抬头便撞进了陛下眼中,他又用那种复杂的眼神望着我,烛火闪动了下,我知道陛下有话同我讲。

  那是一个很长的故事,满怀壮志的少年同巾帼不让须眉的少女相遇相知相爱,热烈地仿佛要耗尽一生的爱恋,年少情深互相扶持,献州赈灾同生共死不离不弃,越城剿匪心有灵犀配合默契,京中内乱王妃一己之力了却王爷后顾之忧。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天道何其不公有情人无法共白首,太子妃离世后,她的爱人失去了太阳。

  陛下很痛苦,听故事的局外人都觉得命运对他们太苦了,何况他呢,我说不出一句宽慰的话,因为我知道无需苍白的安慰,他明白她想要什么,他自律,睿智,将自己照顾得很好,也把他的江山照顾得很好,一切都还好,除了想她,可若连相思都不许,便真是强人所难了。

  他又说起我,大长公主盼望陛下看上我才有了竹林初见,那之后陛下派人探查了北陈九公主的生平,没有疑点,一切平平,过得不好却也到底活下来走到这,

  他说我们有点像,但他不会认错,只一眼便分辨得出,

  他说他想让这个与爱人相似的女孩过得好一点,甚至曾备下了封我做郡主的圣旨,

  他说他其实也有私心,他还没见过那个意气飞扬的小女孩成为国母大展弘图,

  他说自我入宫后每一次见我都会清醒地意识到外表再相似也不会是同一人,清醒地痛苦更令人绝望,他的太阳不会再温暖他了,

  他说我是个命苦的好孩子,他会护着我的,

  他说我己经做得很好了……烛火暗下去了,闪动得过于历害,在陛下面庞上映出晶莹。

  明面上的流言很快消散了,陛下是个好人,他找了人来协助教导我统管之术,又将大兖女学交由我节制。

  女学由先后在时创立,最开始只求为女子谋生,教导纺织厨艺,针凿手艺一类,后来逐步壮大渐成女学,到我手上已颇具规模,这些女子们将先后的心血护得很好,日子流水一般得过去。

  如今我还记得檀云带女学院长进来时,我正处置手头堆积的事务,在那个平凡的秋日午后,我说服了院长女学开设文科,教导识字文章,我们排除万难为此努力时,陛下好似早就算准了我会如此,笑着说由我来做这件事合适,他会给我们撑腰。

  先后让女子们站出来谋生,我会继续做下去,让她们再站得高一点,我一向胆小怕事,深知日积月累水滴石穿,从略识几个字开始,到如今四书五经圣人教化都有了,终我一生,再高再远也未必不敢奢望。

  春去冬来,一年又一年。

  北方归化异族降而复叛,陛下欲亲往北方平乱,朝堂争论不休,满朝大臣鲜有支持,圣意颁下当晚,我去乾正殿用晚膳,陛下兴致很高,此行他势在必得一举拔除多年心腹大患。

  我放下茶杯,问陛下册封礼定在哪日,他看着我笑了,温和地说下月初六,御驾亲征的前十天,我会成为大兖皇后,替他守住宫城,我望着他,这是我在大兖生活的第八年,我发觉陛下鬓边有白发了。

  陛下大胜的消息回朝时,我忽然想起从前他曾说过我像月亮,温柔宽和,是啊,以前木讷寡言的我也被教导出了几分广博宽容,北陈的日子遥远得恍若隔世。我感激陛下,纵使他的挣扎与痛苦我分担不去丝毫,也要继续陪他走下去,担好这个中宫皇后之责。

  明日大开城门,迎陛下凯旋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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